張二叔的大丫頭帶著紅蓋頭嫁過嘎子河?xùn)|岸，姜紙月也到了要回家的時候，相同的年紀卻有著遠到隔山隔水的人生命運。
我爹專門從嘎子河回來，沒有他的拖拉機，姜紙月無法長途跋涉到鄉(xiāng)里去往縣城的路口。李墨蘭看我們?nèi)穗x開院子好像長出了一口氣，在某些時候，我總是有一種別人無法察覺的敏感，雖然李墨蘭那一口氣嘆得稍縱即逝，可我卻放在了心上，自從這一次姜紙月來到家里，她好像總給我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緊張，我不知道原因，就像我不知道我們離開院子時她如釋重負卻又滿懷心事的嘆息聲原因一樣。李墨蘭的嘆息聲跟從著我轉(zhuǎn)過墻角就因為眼前豁然開朗的田野而飄散，我送姜紙月回到她的世界，中間隔了一條劃開原野的遠長公路。
夏日原野的風(fēng)景把我和我爹緊緊包圍，蝴蝶和蜻蜓在沉默的鄉(xiāng)村土路上面的低空緩緩徘徊，那種四季不改的沉默沿著嘎子河蔓延，沒有邊際，從來不會因為路面的斑駁坑洼而暗起喧囂。我爹說，大雨過去幾天，嘎子河水面下降，過了今晚，他就會回家，等待嘎子河下一次漲水。
“爹，今晚我也留在嘎子河吧！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和你在野外捕過魚，明天早晨咱們一起回去吧�！蔽覍ξ业f。
我爹猶豫一會兒，嘴角好像有了笑意：“明早一起回家�！�
嘎子河岸充滿荒涼地向南奔去，一條野道藏在荒草和野馬蓮之中，如果沒有我爹拖拉機的車輪滾過后留下翻向兩邊的泥土痕跡，這河岸應(yīng)該仍然停留在幾十年前的光陰里。兩邊的樹肆無忌憚地生長，樹干上面枝杈縱橫，葉片茂盛，遮擋住夏日的陽光，灰白色的吊鳥窩結(jié)在垂下枝條上面，孤獨而又惹眼，在這羊群都不曾來過遠離人煙的河岸上，生命以很自然的方式長落生消，岸坡上的野花散亂地在草叢里無聲綻放，除了蚊蟲悠緩的徘徊，花瓣上沒有留下任何炊煙流過的味道。陽光在枝頭的風(fēng)翻過的葉片間躲閃，一閃而逝地從眼前晃過，輕飄飄落在老丁的后背，也落在曬不干的路面。十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要求老丁帶我去他下網(wǎng)捕魚的遙遠河岸，在我的直觀判斷里，我提的任何要求還沒等飄落到老丁的眼前，就會被他揮手打落在地，就像是打落一只叫囂吵人的蚊蟲。當我還沒學(xué)會自己系鞋帶兒的時候，老丁在南坡土崗揮動鐵鎬翻耕草根相連的原始土地，他把我像只小狗崽兒一樣拴在老歪脖樹下，如果沒人陪伴和打擾，我應(yīng)該在春日枝葉荒疏的樹下睡著吧！老丁一定是那樣想的，可我從來沒有按照他的心思一聲不響地睡在他給我準備好的干草堆里。他給我一把小鐵鏟，我用它劃過歪脖樹褶皺的外皮，這種在別人看來毫無新意的蒼白游戲我竟然能悶不做聲地執(zhí)著到有始無終，直到有一天，我用鐵鏟磨斷拴在腳踝的繩索，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正揮舞鐵鎬的老丁面前，老丁才驚訝于我與眾不同的破壞力。那時候老丁和李墨蘭之間到底有沒有暗送秋波或者眉目傳情我不清楚，而關(guān)于年幼時期我和我爹在南坡土崗的春日陽光下兩條相互不重疊的影子落在草地上的那些日子我也沒有任何記憶。我爹把關(guān)于我的陳年瑣事傾囊相授給李墨蘭，然后李墨蘭就會把這些我經(jīng)歷過卻又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的故事傳遞給我，我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過去的許多年，我覺得自己是在跳躍著生長，跳躍過老丁在我身旁觀望的時光，或者老丁從來沒有在時光里觀望過我。
拖拉機沿著河岸逆著河水流動的方向奔行，陽光從老丁的后背一朵一朵地滑過，遠方的樹蔭淹沒道路，屬于我十七歲的夏日光陰正沿著嘎子河徐徐前行，毫不彎曲地一頭竄進無人修飾的荒涼。
我爹的漁網(wǎng)還在水里，他穿好水褲后，拎起拖拉機后廂的一只白鐵水桶就走下河岸去清除被漁網(wǎng)攔住的水草，我爹越走越遠，河水逐漸沒過他的腰身，前幾日夜雨過后奔涌匆忙的水流正悠緩北去，失去了我想象中目不可測的深度，時間馴服了嘎子河，這樣的嘎子河是上天賜給我爹的禮物，他能很安全地掌控好他的捕魚事業(yè)。我爹很聰明，多年前他曾無數(shù)次橫游過嘎子河，在不同的河段插下長度均等的竹竿，嘎子河落水之后有太多竹竿不知所蹤，只有我眼前這片水域的竹竿成功地征服了嘎子河奔騰的水流，我爹煞費苦心，終于找到河床平整竹竿立而不倒的下網(wǎng)捕魚之地。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能留住記憶，因為那個時候我爹整日不知所蹤，我經(jīng)常睡在李墨蘭的土炕上面，一直睡到天黑，或者一直睡到天亮。嘎子河遙遠的距離和坑洼的河岸讓拉車的老黃牛氣喘吁吁，因為遙遠，我爹總要一連多日蹲守在嘎子河岸，日升連著月落，他那雙魚鷹一樣的眼睛以及遺傳自我爺老老丁對山水地貌的敏知讓他終有所獲。他是個睿智的漁民，暴雨過后的嘎子河水滿流急，根本就不是捕魚的吉日，可我爹有自己的玩兒法，他知道自己不是梁山好漢里的浪里白條，根本抵擋不了嘎子河的浩蕩河水，小命一條玩兒丟了咋辦？他的猴崽兒子怎么辦？（白城四中三班老葛 學(xué)校值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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