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你一場煙火（九十五）
烘烤土炕的灶膛余熱未盡，土炕熱氣微騰，鋪在上面的塑料布柔軟到發(fā)不出聲音，我也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夜，越來越深。
拖拉機的轟鳴聲刺破尚未完全散盡的夜色，雖然我爹有早起的習慣，可村里的公雞剛剛喊開嗓子，我爹咋就很應景兒的練車了呢？
我在土炕上懶躺了一會兒，就聽見拖拉機離開院子，聲音越來越遠，遠到悄無聲息。我側起耳朵，隔壁房門開合的聲響匆匆忙忙的滑過，然后，李墨蘭的腳步聲也消失在半透明的初夏清晨。我想象不出隔壁的李墨蘭和我爹這是玩兒哪門子分道揚鑣，我只在乎是否有一口早飯可吃。
太陽從東北方向升起，草原的野鳥叫聲與晨風如約而至，我站在菜園前面，新房子在我眼里一覽無余，它是我爹多年的夙愿，一個月以來，我爹幾乎把他所有的想象都賦予在了每一塊紅磚上面，他傾心盡力，夜里能笑醒或者是亢奮得毫無睡意，他不去想象我這個在周末校園里游魂一樣的兒子因為饑餓度日如年，他把房子從想象中平端出來種在曾經睡覺的地方，無比虔誠，也許我這樣說并不是很準確，那房子應該是許多年前就已經長在了他的想象之中，從開花到結果，再到成熟，最后采摘下來，整個過程是一種等待中的漫長。身后的玉米葉摩挲作響，我仿佛是一只沿著墻角奔走的老鼠，環(huán)繞我爹的新房子漫游，手掌撫過墻壁上緊密排列的淺綠色碎石。我已經長大，即使是在老丁眼里也會認為我已經長大，有了這種讓他無比堅信的篤定，他才敢放手蓋房，在墻壁上沾滿淺綠的碎石，不怕我拿起小鐵錘一顆顆地敲掉，更不擔心我在屋子里粉刷過的墻壁上畫野鳥魚蟲，烏龜王八。我爹是老狐貍嗎？他算準了這個暑假過后我就有可能長時間的滾蛋，那時他每天都是黃道吉日，新房子青春永駐。
我不想描繪我爹新房子究竟長到什么模樣。可我怎么毫無來由的想到歷史書上面張作霖的大帥府呢？我爹把房子蓋成這樣又是哪里來的靈感？我爹深不可測！
我聽見身后院門的開動聲響，李墨蘭向我走來，她問我怎么不多睡一會兒？雖然她嘴角微微上翹，可眼睛卻紅的要命，臉上也是淚痕未盡，我從來沒見過李墨蘭有這樣的表情，如果時光向前推進回溯到十幾年前，她應該有過這種刻骨悲痛時候，那時候她應該是突然間的無依無靠，可后來按照她的說法，她有幸和我們爺倆為鄰，特別是我，走路尚不安穩(wěn)，就能獨自一人繞過圍墻跑進她的院子，她說我是投錯了胎的兒子。那時候我屁都不懂，渾渾噩噩，只知道跑進她的院子追攆雞鴨到羽毛亂飛也不會有人訓斥，不像我爹老丁動不動就恐嚇我，也就是在他怒吼連連中我長成他眼里一顆渾身長滿黑刺的海膽或者沒尾巴猴子，但不管怎樣，我仍然異常豪邁的生長。一道矮墻隔開的東西兩院落滿我跌跌撞撞的身影，我是泥灰滿身的土行孫，李墨蘭不厭其煩的清洗我的衣物和烏黑的脖子。我逐漸長大，不再單純，我把李墨蘭當做天賜的垂憐，十幾年里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像這樣毫無遮掩的傷心外露。我很震驚，當我還躺在堿土苦味升騰的土炕上裝老倭瓜時，她和我爹以不同的方式分時差的走出院子我就已經感到奇怪，不是我多敏感，而是我對這種不常見的情形偶爾的靈光一現(xiàn)。
平靜的初夏早晨，李墨蘭的傷心而回打斷了我思想里張作霖大帥府和老丁新房子之間的滑稽關聯(lián)。
“老丁你剛把李墨蘭騙到手兩年就開始裝大尾巴鷹了嗎？”這是我為少不仁的武斷結論。
“娘，你怎么了？”
“老隊長要死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李墨蘭的傷心和老丁一點兒毛線關系也沒有，老隊長也不是老丁把他氣得要駕鶴西去。冬走春去，雨落云散，哪個人又能夠在村莊的光陰里永久的盤桓？人的一生，淋雪淋雨也淋風，誰又能活成村南土崗的老榆樹？年少時躲在南崗枯草堆里用玉米葉卷煙抽的張八子，兩年前靈性十足靜死在星光下水渠邊的老黃牛，占據(jù)村中權力巔峰多年稀發(fā)在頭頂蕩漾的嚴肅老頭兒，他們不都是擋也擋不住的一路向西逃逸紅塵嗎？心態(tài)要杠杠地硬，諸如年少時的我，走路時鳥糞砸中額頭除了對天空怒罵也只能是自認倒霉，腦袋被撞出兩個對稱的包塊就對著鏡子里的影像喊：你是哪吒！如果腦袋上的包塊兒密碼排列呢，那我他媽就是“佛祖”！生活貧困，就好像是散落的一地雞毛，那又怎樣，咬緊牙把它們扎成一根漂亮的雞毛撣子吧！嘿嘿！我就是這個德行的少年。這好像是我在年少時毫無仁慈之心的想法，幾年后我偶爾走過村北的一片土坡，老隊長的墳墓很不起眼兒靜臥在一棵榆樹下，那時候草長鶯飛，土坡下的荒地已經墾成水田，我站在田埂上回頭，突然想起那老頭兒走在村道上的影子。（白城四中 三班老葛 2022年5月11日 家中 網(wǎng)課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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