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你一場煙火（九十）
?時光的車輪滾滾不停，霜雪停在屋檐上，秋天過去。
冬日停電的夜晚，教語文的王老師還很年輕，黑暗里，她教我們唱陳年老歌“戀曲一九九零”，我們看不清彼此的臉孔，可我們還是放聲歌唱，在黑暗的冬夜釋放自己的年輕歲月，滿懷真誠，毫不扭捏，教室里只有一盞燭火，散發(fā)著溫柔的光芒，像極了我們年輕時滿懷情感的目光，在那樣的目光里我們看見彼此很不清晰的輪廓，觸動心弦。窗上的冰花緩緩顯現(xiàn)，模糊外面軟軟飄落的雪花，今夜，歲月緩緩，如水漫過，緩沉進(jìn)一捧燭火里此夜少年的心底，我們已經(jīng)長大，開始懂得珍惜。
第一顆爆竹響起的日子，冬天已經(jīng)走過一半，九五年奔向末尾，形同虛設(shè)，我爹喝完小酒，臉色紅潤，他和李墨蘭坐在土炕上，我坐在地面的木凳上，我爹問我，還有半年時間鄉(xiāng)中學(xué)就會結(jié)束，問我有什么打算，是否想和他一起種田？其實，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村南的土崗，村北的水塘，以及村莊周圍的每個角落，在過去的十幾年里，我的雙腳就像犁頭，已經(jīng)不知道在這荒草野樹遍布之地翻耕過多少遍，我的好奇心淹沒在長大的歲月里，或者說時光已經(jīng)燃燒掉我童年熱血沸騰的膽色，走過曾經(jīng)熟悉的荒野，心里不再坦然，竟然充滿從未落身的驚懼。雖然南崗的野獾和狐貍已經(jīng)幾年未見，可走過秋風(fēng)浩蕩的樹林，周身的汗毛總要豎起，仿佛荒草之中總有一些陰郁的眼睛在緊盯著我，我走起路來跌跌撞撞，沒有來由的想要奔逃。
上一個夏天，連續(xù)幾日的暴雨讓樹林旁邊的河流快速漲滿，河水漫過堤岸，樹林里一片汪洋，水鳥在陰郁的水面游動，那個時候，我爹正在嘎子河岸下網(wǎng)捕魚，我去給李墨蘭院子里的鴨鵝采摘青麻菜，站在不知走過多少回的河岸，我突然感覺到心境的不同，若是以前，我一定會毫無懼色地蹚水走進(jìn)樹林去尋找水鳥的窩巢。我失去了我的童年，也失去了彌足珍貴的好奇心，它們都是這片土地對我的饋贈，既然已經(jīng)失去，再也無法尋找回來，何不嘗試著離開，我們每個人不都是走在一邊失去一邊尋找的路上嗎？我對李墨蘭和我爹說，如果我能考上高中，哪怕是最差勁的高中，你們是否能讓我繼續(xù)讀下去？李墨蘭看看我爹，他們在做無聲的交流，雖然只是幾秒鐘，但我卻知道他們的猶豫，對他們來說，我也許真不具備讀書的沉穩(wěn)心性，他們從來沒有問過我考試的分?jǐn)?shù)，心里面也一定想像過我會何時突然不吵不鬧的離開學(xué)校，跟在他們后面走向田野，但卻從來沒有放出阻止我奔去課堂口風(fēng)，只是放任我自尋退路。我所說的最差勁的高中，在他們看來完全是在消耗人生的光陰。不過，對我來說，我還沒墮落到那種地步，我有考上好一點兒高中的資本，他們不知道，我仍然是個很神奇的人，這是姜紙月對我的評價。我沒想到的是，李墨蘭經(jīng)過短暫的沉默后對我說，只要我愿意，她會讓我一直念下去。
李墨蘭，你待我如親生，我感謝你！
我在長大，在那個冬日的某個夜晚，語文老師點燃一支蠟燭教我們唱一首老歌后，我已經(jīng)能體會“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的心境，也能勾勒出“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的畫面，我已經(jīng)不再是一意孤行的長大。
一九九五農(nóng)歷豬年的最后一夜，村北草原刮來的冷風(fēng)從院子呼嘯而過，吹得木桿上的紅燈籠跌跌撞撞，地面上的燈影在寒夜里驚慌失措。我爹沒再像去年的大年夜一樣點燃一捆干樹枝，在這樣風(fēng)聲呼嘯的大年夜，柴草堆蹦出的火星急慌慌的亂竄，哪怕有一顆遮擋不住都可能釀成災(zāi)禍，這大年夜注定要心驚膽戰(zhàn)，我爹讓我準(zhǔn)備好一桶水，等大年夜的鞭炮響過之后，他就毫不猶豫的把火堆撲滅，蓄勢待發(fā)的火星在中途夭折。雙響炮斜飛上夜空，看不到身影的冷風(fēng)把炸出的火花撕扯得七零八落。夜色已深，舊歲不可阻擋的逝去，我從隔壁院落的燈影里走入黑暗，身后就傳來沉悶的關(guān)門聲，李墨蘭目送我走入老屋的大年夜，舊年在我推開灰白木門的那一刻終結(jié)。我和衣而臥，擠入窗子的鞭炮聲毫無生氣，我突然感覺年與年的距離如此之近，好像只隔了幾場風(fēng)雨，每一年在火光里開始，也在火光里結(jié)束，留下的只是院落殘存的草木灰和鞭炮碎屑。我曾經(jīng)執(zhí)著的守歲，因為眼皮沉重，只好把解凍的黑皮秋梨緊貼住眼睛，那種寒涼把眼睛周圍的神經(jīng)短暫的聚成一團(tuán)，夜色凝結(jié)在我眼皮上，沉重到無法抗拒，我只能毫無退路的睡著，等到村子里的公雞鳴曉天亮。
我對我爹說，年后開學(xué)不必再像以前那樣每周往返嘎子河岸來學(xué)校接我，他只管把地種好，然后看著辦的多給我?guī)變摄y子，保證我不能餓死。我還告訴他，我不會一頭扎進(jìn)縣城里那所叫做蒙古族高中的差勁學(xué)校去浪費他從地里刨出的銀子。
“好”，這是坐在土炕上的我爹給我的最后一個字。
（白城四中三班老葛 寫于2022年4月22日夜晚卡點值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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